120年,我們共同擁有一個名字
□房廣星
三十年了,每當我從這座建于百年前的異國情調的樓宇前走過,都會有意識地看一眼那片斑駁的墻壁,看墻壁上那些每年都會蔥郁如常的爬山虎。或者,停下自己的腳步,撫摸著樓前高大銀杏樹上那同樣斑駁的樹干,感受著它們的粗糙,它們的沉默。抬起頭,是被銀杏的樹冠遮擋而顯得支離破碎的天空,間或,有陽光透過樹冠的間隙投射下來,照在我的臉上身上。那樣的時刻,我的心情很復雜,也很沉靜。我仿佛透過那些斑駁,那些被煙塵和風雨浸洇透了的墻壁和樹皮,看到了歲月在這里的凝聚,歲月里,那些在這個小小方圓里付出了青春和生命的前輩和后來者。或者,我也在其中辨認自己的容顏?
我說不清。
是的,我說不清。因為隨著閱歷的增加,我越來越覺得有很多的“說不清”在困擾著自己,困擾著我的人生。所以,我常常有一種愿望:去尋找,去探訪。
但是我的尋找從哪里開始呢?120年,相對于個體的人生來說,是一個多么漫長的過程,漫長到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從那一頭走到這一頭。一次次的梳理,一次次的努力,我發現自己是徒勞的,無力的。歲月所提供給我的,只是一個個名字,甚至,在作為一個后來者的我看來,那些名字也是如此陌生和模糊,因而不那么可靠,不那么真切。唯一可靠和真切的,是另外一個名字:醫生。
是的,醫生。常常,身穿白大褂在醫院里穿梭,會被那些陌生的求診者攔住,被那些小心謹慎而充滿著懇求和期待的目光和語言問著:“醫生,請問……”那樣的語言和目光常常擊打著我作為一個人的心靈,使我有一種惘然若失的困惑和憂郁,因為我從那些目光和語言里讀到的,不僅僅是對一個普通人的懇求和期待,更深的,可能是對某種神圣事物和未知命運的懇求和期待。
醫生,是啊,這是一個在這個小小方圓里從事著這個職業的人們共同擁有的名字——不論是那些因為歲月的隔膜而陌生而模糊的前輩,還是我們這些正在這里工作著的人,或者,是將來的“后來者”,我們都毫無疑問地擁有這個普通名字。120年,不會改變的,再過120年,仍然不會改變的,還是這個名字。歲月,風雨,會改變很多——年老的會逝去,年輕的會年老,那片墻壁和那些樹干會更加地斑駁,但有一點,卻凝固了一樣,在這個小小的方圓里永駐:醫生,這樣一個名字。
我時常想,是什么使得這樣一個普通、并不具體的名字在那些期待和懇求的目光里如此地具有了神圣的意味呢?
此刻,我的記憶里,又涌現出了一個二十多年前的鏡頭: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我一個人坐在有暖氣的房間內值夜班。外面是空蕩的有些寂寞的門診大廳。夜很深的時候,一直埋頭讀書的我抬頭間發現大廳的長椅上坐著一男一女一對鄉下老人。盡管大廳內也有暖氣,但畢竟是寒冬的深夜,我看到兩位老人還是凍得緊緊地擠在一起。我當時并未在意。可是,過了很久,當我再次抬頭的時候,看到那兩位老人還相擠著坐在那里。我不知道是懷了怎樣的一種想法走出去,問他們干嗎坐在這里。也許是深夜里的人本能的某種對溫暖的需要,問的時候我盡量語氣平和。可我還是感覺到了那兩位老人的恐懼(他們以為我不讓他們坐在那里)。我趕緊解釋說我只是隨便問問。見我確實沒有惡意,那位丈夫才說是因為等著第二天妻子住院,為了省點錢,在這里湊合一晚上。說著的時候,他還掏出病歷給我看。我看到上面用英文寫著“卵巢癌”。他問我:“醫生,這病不要緊吧?”我在他的目光和語言里,同樣讀到了那樣的懇求和期待。“不要緊……”我實在不忍撕破他們對生命的希望,眼淚在這一時刻里差點涌出。我趕忙轉身,邊往回走邊對他們說:“我這里有熱水,需要就過來倒。”……是啊,在還很年輕的時候,我就差不多讀懂了那樣的期待和神圣情感:那是一種對生命的期待,最普通的人對生命所抱著的最樸素的神圣情感。那樣的時候,我想起了我鄉下的父母,想起了他們同樣的含辛茹苦,想起了他們同樣慢慢衰弱的生命。這對鄉下夫妻對生命所呈現出的渴望,以及他們在對神圣生命的渴望中自然流露出的人性中的溫情在那個寒夜里溫暖了我,我相信,會溫暖我的一生。
也許正是醫院這個特殊的環境,使得我們這些被稱為“醫生”的人對生命本身有了更深刻的感受和理解。盡管在生活中,我們也是普通人。但正是普通人的情感使得我們更容易被類似的溫情所感染。也正是這樣的感受和理解,使得我們更容易失落和迷茫。
近二十年前,我們醫院的針灸博士黃文川曾多次跟我一起交流過這樣的情感。他憑著醫生的責任和高湛的醫術,為很多絕望的病人解除了痛苦,甚至,有不少被現代醫學宣布“腦死亡”的植物人,都在他的治療下重新“活”過來并站了起來。在我們相處的幾年里,每當他成功地為病人解除了痛苦,都會跑到我那間簡陋的工作室里,眉飛色舞地“炫耀”他的自豪——那樣的時刻,我在我的這位朋友那里如此深切地體會過一位普通醫生的自豪!而每當他在治療中遇到了困難,他又總是很難過地跟我談著內心的苦悶,談著作為一位醫生,每當夜深人靜,回想白天里那些絕望、痛苦,這些如潮水般一遍遍淹漬心靈和情感的現狀。除了自責,除了責備醫學的無力,他產生過很多人生的虛無和空茫!那時候,在那間破陋的小屋里,西面墻壁上一個不大的玻璃窗子投射進向晚的陽光,我們一起默默地注視著窗外蒼茫的天空,一起為這些無奈和無力嘆息著……我曾問過他,他在為那些無望的病人治療時,是否想過一些什么。“沒有。我只是像我的那位博士生導師那樣,手拿銀針,按我對疾病和人體的理解,把它們扎進病人的身體。我沒有渴望過奇跡,但每一針,我都會認認真真。” 這就是一個普通醫生對生命的理解,對人生信念最樸素的表達。
時間仍在流失。如今,我的微信朋友圈里時常會有某個醫生的圖文信息,比如又一個手術成功了,比如又開展了一項新技術,減輕了病人的痛苦了……他們在掩抑不住地“炫耀”著。讀著這樣的信息,我與朋友們一樣地自豪,一樣地興奮。
慢慢地,在時間的流失中,我似乎從患者那些懇求和期待的目光里,從醫生這些自豪和失落的表達里,漸漸看到了什么。是什么呢?是生命,是共同對生命所懷有的敬畏、渴望和神圣情感里流露出來的人性的溫暖,支撐著,支撐著醫生這個名字,也支撐著我們所從事的這個職業,支撐著省立醫院這120年的前行。醫生這個名字,連同我們迎來的這個120年的輝煌,是從歲月的風雨中,依靠著這個支撐,一步步走過來的。
我想,作為省醫的一員,我們不用刻意去歌頌輝煌了,真的不用。只要這樣的支撐扎根在我們這些普通人的內心里,扎根在我們同樣普通的生命里,我相信,不論再過多少個120年,等待我們的,同樣還是輝煌——是我們的輝煌,更是生命本身的輝煌。
其實,這才是醫院這個集體最終的追求,這才是醫生這個名字最高的榮譽。